榆林，地处陕西省最北部，黄土高原和毛乌素沙地交界处。这里生态环境脆弱，大片土地被沙漠覆盖，曾是中国最贫穷的地方。但后来，巨量的煤炭资源被迅速勘探和开发，榆林一跃成为“东方科威特”。财富神话接连上演，以至于10年前就有媒体煞有介事地探讨过：“榆林到底有没有7000个亿万富翁？”

榆林的煤藏占据了整个中国煤储量的五分之一，1个榆林，相当于50个大同，100个抚顺。在这样一个经历过贫瘠又突然遍地“乌金”的地方，人们如何驯服自身对能源资源的狂热，成为一个长期主题。在中国经济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如何改变当地传统煤化产业粗放的生产方式，降低能耗强度，提高发展质量成为更加值得思考的问题。

近日在陕西督察的中央第三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就指出了榆林存在的这一问题。2021年12月22日，中央第三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指出，榆林市一些地方淘汰兰炭落后产能不力，违规建设问题多发，生产方式粗放，工业园区环境问题突出。

红星新闻记者在跟随中央第三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采访中了解到，榆林当地的兰炭产业，已经占到了全市工业总产值约12.3%。但近年来，兰炭产业去产能工作不力。督察组成员表示，在兰炭工业园常见的景象是兰炭生产所要求的封闭装置并未达到效果，炭化炉烟气逸散严重，酚氨废水被用于熄焦造成污染物大量逸散。

尴尬的支柱产业：发展20年才被国家认可，近9年去产能陷入胶着

督察组瞄准的兰炭产业，正是榆林煤化产业的典型代表，是榆林的支柱产业。目前，榆林的兰炭产业及其下游电石、硅铁、金属镁、烧碱及聚氯乙烯行业共有从业人数5万多人，实现年产值约550亿元，占全市工业总产值约12.3%。

兰炭是一种利用精煤低温干馏生产的碳素材料，主要用于化工、冶炼等行业。同时兰炭具有热值高、燃烧污染小的特点，也是我国北方清洁取暖的主要燃料。

榆林盛产的大量优质侏罗纪煤块是兰炭的绝好原料。但兰炭生产能耗强度高，污染物排放量大，是典型的“两高”行业。目前产能已超过7400万吨。

回顾榆林兰炭产业的发展历程，鄂尔多斯商人白光耀很有发言权。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榆林煤炭企业为了摆脱当时原煤市场低迷、外运困难的局面，开始尝试土法炼焦，将大量块煤平地堆积，用明火点燃，待烧透后用水熄灭而制成兰炭。这种简单的转化不仅缓解了当时煤炭滞销的局面，也具有“短平快”的特点，在神府地区迅速掀起了“全民炼焦”的风潮。

1989年，23岁的白光耀在宁夏等地从事煤炭生意时了解到外界对兰炭这种新型碳素材料的需求，于是便来到榆林从事兰炭生产。

“最开始一吨煤才四五块钱，雇佣十来个工人，利用土法炼焦，一年纯利润将近二十万。”白光耀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最开始生产兰炭，只要经过乡政府同意就可以生产。选址经过村里同意就行。由于生产环境比较脏乱差，村民们都不希望兰炭厂距离村子太近。但是村民想来兰炭厂上班，也想参与分红，场地也不会距离村子太远。

“由于是当时土法炼焦，没有收集煤气和煤焦油的技术，造成了很多浪费。”白光耀回忆，这样的生产方法一直延续到上世纪90年代。

由于生产工艺简单、落后，产品质量不稳定，大量副产的煤气和煤焦油随意排放，造成了严重资源浪费和环境污染。

“2000年政府拆除了土法炼焦的土炉。小型直立炭化炉开始推广使用。最早使用的是年产1.5万吨的炉型，后来升级到年产3万吨的炉型”白光耀说。

榆林市工信局相关工作人员介绍，当时兰炭生产仍然具有高能耗、高污染的特征，被列为“五小企业”，面临全行业被淘汰的困境。2005年国家有关部委提出关闭取缔兰炭产业，因此，陕北周边的山西、内蒙古等地区大多原有兰炭企业已经被取缔。对于国家关闭小兰炭企业的政策，陕西省各级管理部门和企业进行了广泛讨论，认为利用陕北侏罗纪煤生产兰炭是伴随着榆林地区国家神府煤田开发，逐步形成发展起来的特色产业，是陕北发展煤化工的重要领域，也是陕北煤炭就地转化量最大的一个行业。对区域的发展和循环经济产业的聚集作出了重要贡献。但要继续保留，必须尽快进行改造升级。

2006年，陕西省政府发布了《陕西省人民政府关于加快推进产能过剩行业结构调整的实施意见》，其中对焦化行业的要求是，加快建设符合节能、环保法规要求、年产60万吨以上的兰炭生产线试点，上大关小，淘汰落后。培育节约型、清洁型、循环型、有竞争力的大型焦化企业或企业集团。

2007年，开始榆林市制定了《榆林市兰炭产业结构调整意见及发展规划》，颁布了《榆林市兰炭产业准入技术条件（暂行）》，关闭了分散建设、总规模达不到60万吨的小兰炭企业。

随后的2008年，工信部将兰炭（半焦）纳入《焦化行业准入条件（2008年修订）》。2010年，原国家质监总局与国际委联合发布兰炭国家标准，2012年，原国家商标总局颁布了“神木兰炭”地理标志证明商标。至此，兰炭由濒临淘汰到国家认可。

但与此同时，国家相关部门也对兰炭生产提出了更加严格的生产标准。

根据工信部2010年发布的《部分工业行业淘汰落后生产工艺装备和产品指导目录（2010年本）》，将“土法炼焦（含改良焦炉）；单炉产能5万吨/年以下或无煤气、焦油回收利用和污水处理达不到准入条件要求的半焦（兰炭）生产装置”列为需要淘汰的落后生产工艺装备和产品。对“单炉产能7.5万吨/年以下的半焦（兰炭）生产装置”列为2012年淘汰项目。在《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1年本）》中，这样的要求得到了延续。

但是，直到2019年，榆林市制定的《榆林市推动兰炭行业升级改造绿色安全发展三年行动方案（2019—2021年）》（下文称《三年行动方案》）才提出，对单炉产能7.5吨/年产以下或无煤气、焦油回收利用和污水处理达不到准入条件的兰炭生产装置依法关停退出，于2020年年底前停产，2021年年底前完成装置拆除淘汰。

淘汰落后产能，为何榆林比国家要求时限推迟9年？

在这次督察中，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也依据《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1年本）》指出，“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明确，单炉产能7.5万吨以下的兰炭生产装置应于2012年底前淘汰。榆林市直至2019年才提出淘汰要求，2021年才开展实质性工作，比国家要求时限推迟9年。”

对此，榆林市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2010年以前，榆林兰炭产业还处于较为零散的状态，企业单炉年产能约在3万吨、6万吨左右，2010年在政府的督促和鼓励下刚把企业单炉年产能提升到5万吨，5万吨以下刚被淘汰。因此只执行了《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1年本）》中要求的将“土法炼焦（含改良焦炉）；单炉产能5万吨/年以下或无煤气、焦油回收利用和污水处理达不到准入条件要求的半焦（兰炭）生产装置”淘汰，而没有在2012年完成单炉产能7.5万吨以下的兰炭生产装置的淘汰。

同时，督察发现，榆林市淘汰落后兰炭产能搞变通。由于金属镁生产配套的兰炭单炉规模普遍达不到国家产业政策要求，部分企业开展“兰炭单炉联并系统升级改造”，把几台应予淘汰的小炭化炉的炉体简单作物理连接后，“包装”成一台看似产能“合格”的炭化炉，各小炉实际还是彼此独立，以此蒙混过关，逃避关停淘汰。

截至督察进驻，仅府谷县就有23家金属镁企业的349台单炉产能小于7.5万吨的兰炭装置仍在违规生产，合计产能达835万吨。

对此，榆林市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镁冶炼配气工段国家产业政策还没有明确，因此镁冶炼企业持观望态度，担心无效投资，改造进度慢。同时，大部分单炉产能7.5万吨的存量企业，主要建于2010年左右，建设初期就存在一定设计缺陷，加上运行年限长，跑冒滴漏严重，改造难度大。

82家纳入升级改造方案的兰炭企业，超8成没有建成废水处理设施

督察组提出，神木市是榆林兰炭产能比较集中的地区。督察发现，该市没有严格落实节能审查要求，2020年以来共有恒源煤化工等18个兰炭技改项目未取得节能审查意见即违法开工建设。2021年4月以后，当地有关部门对其中腾远焦化等10个项目进行备案，未及时叫停违法开工建设行为。神木市备案的27个兰炭项目中，有恒升煤化工等21个项目不符合国家产业政策准入条件。

2021年11月5日，前期暗查发现，神木市恒源投资集团煤化工公司兰炭技改项目未取得节能审查意见即违法开工建设

同时，督察组成员向记者表示，在兰炭工业园常见的景象是兰炭生产所要求的的封闭装置并未达到效果，炭化炉烟气逸散严重，酚氨废水被用于熄焦造成污染物大量逸散。

根据督察组通报，兰炭生产过程中产生大量酚氨废水，化学需氧量和氨氮浓度分别超过3万毫克/升和3千毫克/升，污染物含量高。榆林市兰炭行业升级改造方案要求，2020年底全市所有兰炭企业必须建成生产废水处理设施，兰炭集聚区建成废水集中处理设施。但督察发现，不仅兰炭集聚区废水集中处理设施没有建成，纳入升级改造方案的82家兰炭企业中，超过80%没有建成废水处理设施，大量酚氨废水被违规处置。

神木市兰炭产业特色园区柠条塔片区是神木市重要的兰炭产业集聚区，园区废水集中处理设施建设推进缓慢，督察进驻时仅完成部分基础设施建设。由于处理能力严重不足，园区内11家兰炭企业将多达数万吨未经处理的酚氨废水临时贮存在厂内，部分酚氨废水甚至被违规用于熄焦，造成污染物大量逸散，环境风险突出。仅2020—2021年，该园区企业因环境违法问题被地方有关部门行政处罚达20次。

2021年12月11日，督察组使用无人机拍摄，神木市兰炭产业特色园区柠条塔片区废水集中处理设施仅完成部分基础建设

此外，督察组还提到，针对升级改造方案提出的实施废气收集处置要求，一些企业敷衍应付。神木市江泰煤化工挥发性有机物收集治理设施不完善，无组织排放严重。榆阳区煤炭科技、瑞森煤化工等企业炭化炉烟气逸散严重。

2021年12月11日，督察组使用无人机拍摄，榆林市榆阳区瑞森煤化工公司炭化炉烟气逸散严重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根据榆林市提出的《三年行动方案》，2019年底前，全市30%的兰炭企业就应该完成环保升级改造。2020年底，全市兰炭企业要全部完成环保升级改造。改造的要求是，兰炭企业要对焦油中间槽、氨循环水罐、熄焦和出焦等重点污染排放环节加罩封闭，对产生的废气收集送专用设备处理，有效控制挥发性有机物、恶臭物质及有毒有害污染物的逸散、排放，杜绝无组织排放。但现实情况远远迟滞。

对此，榆林市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兰炭生产中产生的废水主要来自于原煤所含的水分，大约占原料煤的15%。按照目前榆林市的兰炭产量，理论上每年产生的废水约为900到1000万吨。按照理论企业的废水储存罐是装不下那么多废水的。但是企业会用废水来熄焦，这个过程中大部分废水被蒸发掉。由于兰炭是多孔结构，废水中的多环杂环化合物会被兰炭吸附，造成兰炭清洁能源的属性下降。下一步，将要求企业让废水经过处理以后才能熄焦，未经处理的废水不得熄焦。这样就会造成废水产量增加。

这位负责人表示，目前园区的废水处理设置正在建设，由于氨水处理难度较大，企业自建配套废水处理设施不现实。目前全市有几家专业废水处理企业可以处理兰炭废水，兰炭企业会用罐车将废水送去处理。园区集中的废水处理设施投资高达6到8个亿。前期由于技术不完善，成本降不下来，再加上多次论证，论证过程慢，审批流程长，同时还有疫情的原因导致了废水处理设施建设的滞后。

兰炭产业该如何升级？

当地回应：兰炭行业环保升级将于2022年全部完成

督察组认为，榆林市淘汰兰炭落后产能工作不力，甚至打折扣、搞变通，为企业违规生产开绿灯。神木市违反国家产业政策，违规备案兰炭项目，节能审查工作流于形式。

督察组表示将进一步调查核实有关情况，并按要求做好后续督察工作。

尽管兰炭发展中一直伴随着各种问题，但是在榆林当地政商两界一直持有这样的共识：“兰炭产业遇到的问题是发展过程中的问题，一棒子打死兰炭不现实。”

从业33年的白光耀目前是神木众邦煤化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现在的企业已经有两个厂区，投资7个亿，年产150万吨的兰炭生产线，同时还有配套的发电厂。白光耀说，把煤做成兰炭的价值，是比直接拿去发电所产生的价值两倍还多。兰炭的发展带动了榆林经济的发展。不光造就了企业家，当地老百姓的收入也越来越高。现在兰炭产业早就摆脱了无序发展的状况，目前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走向高端。

谈到双碳目标，白光耀的理解是：“目前在追求碳达峰的过程中，要让煤炭资源利用率提高。一吨煤炭的利用率越高，价值发挥到越大，能耗就越低。应该继续推进产品的多元化。”

榆林市工信局局长柴小平表示，榆林的兰炭产业主要经营主体是民营企业，为地方经济带来了活力。“目前兰炭仍然是榆林的支柱产业之一，涉及面广，一棒子打死不现实。它还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整体上看还是在进步。”

榆林市工信局相关工作人员介绍，2019年以来，兰炭企业投资了近90亿元，进行料棚建设、VOCS治理、废水治理等领域达标改造。目前，36户企业淘汰落后产能装置238台，涉及产能1197.5万吨，2021年9月底已经淘汰拆除。79户企业实施了环保升级改造，大多企业进入调试完善阶段。兰炭及涉兰炭行业环保升级将于2022年全部完成，实现达标排放。同时，榆林将严控兰炭行业新增产能，新建、技改项目按照1：1.25进行置换，严把项目准入关，延长产业链。

据悉，2020年，榆林兰炭产能已经超过7400万吨，但实际产量只有3500万吨。产能过剩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在这种情况下，唯有狠下心来，甩掉落后产能的包袱，解决小企业‘遍地开花’的问题，才能推动兰炭行业‘腾笼换鸟’。督察的目的不是一棍子打死行业或企业，而是帮助地方和企业发现问题，促进地方和企业精准、科学、依法整改，促进兰炭行业绿色发展，高质量发展。”督察组成员说。

红星新闻记者 吴阳 陕西榆林报道

编辑 谭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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